文▕  熊玉倩


花样滑冰是一种运动与艺术结合的体育项目,而每次看到双人花样滑冰中的抛跳、托举等高难度动作时,既惊叹于运动员们在冰面上高速滑行的同时还能完成高难度的动作,又有些心惊肉跳担心会不会出现事故,还会想着练习出这样的动作需要多少艰辛的汗水甚至伤病,搭档的双方之间又得有多么大的信任感,才能克服各自心中的恐惧安心地练习。我们常常会将此归结于“默契”,使得双方合作无间。从互不了解的陌生人到能够一起共舞的搭档,变化的发生不只是花样滑冰运动员们的议题,在咨询师与来访者之间也同样存在。


心理咨询常采用谈话的方式进行工作,在此过程中很多尘封在记忆中的故事会被来访者所讲述。一般所说的“记忆”通常是指能够被言语化的信息或被象征化的形象(比如被叙述的事件或画作),它们是可以在意识中进行加工和反思的外显记忆。但现在请你回忆一下自己是如何学会了骑自行车、跳舞或和人打交道呢?恐怕想说出来也尽是含糊。


人类的“镜像神经元”使得我们在面对其他人的表现时,能够像照镜子一样通过内部模仿而辨认出他们动作行为的潜在意义,并做出相应的情感反应。我们对于很多事物的反应就来自模仿、辨认、情感反应这一系列过程变化的积累,其中很多成为了非言语、非象征性又无法在意识层面进行反思的内隐记忆,它们让你感觉熟悉,却无法回忆;出现时就像是自动运行的程序一般,而难以用语言提取出来。



Bowlby将这种内隐记忆称为“内部工作模型”。这种模型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模板,而是一种获取或限制信息存储的结构化的过程,它受到感觉、行为、记忆、注意力、认知和个体差异的影响,会不断地处于修正和变化中。这些存储在内部的知识和程序可以通过非语言或者语言的方式得以表达,形成我们从外部可以看到的表征,而对这个过程本身的认识则是一种元认知。举个例子来说,小明心情非常低落,他可能会说“我是一个抑郁症”,这有点像是通过“抑郁症”这一表征等同于了他;而如果换一种说法“我是一个经常觉得自己状态很抑郁的人,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从元认知的角度对自己只是处于那样的一个状态的认知进行了认知。


具有这种元认知的能力让我们得以对感受、意愿等进行反思性的反应,可以看到我们对内在世界和外部现实的有关体验中的矛盾、偏差与不可思议。Fonagy将心理体验的模式描述为心理等同、假装和心智化三种主观模式。在心理等同模式中,内在世界只能作为外部现实的接受者(宾格的“我”),而无法去解释或创造体验(主格的“我”),内在世界完全等同于外部现实,所接受到的就被认为是我们本身;在假装模式中,外部现实被忽略或被驱逐,因为它们会威胁到内在世界的想象,自我解释、创造了所有的体验,对外部现实的感受被隔离,唯有想象存在;而在心智化模式中,内在世界和外部现实既有联系又有界限,想象可以对现实产生影响,而现实也能被内部感受到。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理解自己和他人的体验,并随着实际状况的变化修正对外部现实的心理表征。



一个人可以作为其他人体验的接收者,也可以创造并作用于其他人,双方是互相影响的,而不是一个主体与一个客体相遇时的单向作用。这个过程类似于Mahler所说的“分离个体化”,而镜像神经元和各部分脑区的生理基础,让人类原始地相信存在于我们的心理体验,也存在于其他人,处于关系中的两个人能够在意识和无意识主体性上交互影响,即互为主体性


我们前面讲到内部工作模型的内隐性,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未经思考的已知”(the unthought know),我们已知的是其表现,未经思考的是其本质。内隐记忆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关于我们如何与自己及他人相处的“程序”。在咨询中这种内隐性往往会以其他的方式来体现,包括但不限于身体感觉、情绪、行为等,我们常会用移情与反移情来称呼它们。我们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会倾向于和其他人一起活现(Enact)出来,唤起(Evoke)其他人身上相似的体验,选择或叠加身体的感觉来具身(Embody)。咨询中的投射性认同是一种来访者试图激活咨询师对其体验的感同身受,由它所激发出的身体感受和情绪体验,正是那些无法语言化的其他表征。


过往的经历和体验所形成的内隐知识,会与未来的预期相对应,内部工作模型就是这样一列火车需要经过的路,而当下的体验像是一个扳道工,如果当下体验发生了改变,道闸一扳,未来的线路也会跟着变化。而这种改变的发生,需要对自我对体验的觉察。



对当下体验中潜在的心理状态的觉察,是一种内隐的心智化能力。很多人在和人吵完架以后才想起来要如何反驳,一时不禁捶胸顿足自嘲“没有发挥好”。吵架的当时,我们嵌入(Embeddedness)在一种“相信也感觉自己一定吵不赢对方”的体验里,那种关系、情景裹挟着情绪让我们完全被淹没,反应僵化,而无法想到其他观点(心理等同);有人会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想象中当了别人的老子(假装)而志得意满;或是等吵完架以后脱离了那样的一种状态,“智商再次上线”,才能站在一个退后一步的角度来对这个过程予以反思(心智化)。而这个反思的过程重点并不在于可以吵过对方的具体话语,重要的是反思本身。


反思性的自我从与其他主体之间的互动中逐步构建,始于与依恋对象之间的情感调节性互动。借用Winnicott过渡性客体的概念,咨询关系就像是一个“过渡性关系”,它具备真实的关系属性,又可以容纳想象的游戏,咨询室外的现实关系会按照内部工作模型的路径被复现,但可能会引发与预想中不同的结果,这种不同则有关双方的调谐。咨询的破裂与修复正是咨询师和来访者在调谐过程中波动的表征。


我们在意识和无意识的主体性上彼此相互影响,既是关系的观察者也是参与者,双方的体验来自互动的创造。躯体、情绪、表征、反思、觉察等不同面向所组成的多元化自我使得在不同的情境下有不同的状态,但如果那些多元化自我的感觉未被整合而是被否认,就会出现问题,如躯体化症状中身体感受和情绪体验的隔离。来访者会试图采用不同的自我来表达,试图唤起咨询师与之共鸣的体验,我们可以从一致性或互补性的反移情的角度来看。但有时唤起未被识别或咨询师本身的特质不具备被唤起的“挂钩”,就会引发咨询师的调谐失败。


而咨询师在工作过程中也会无意识地受到内部工作模型的影响却无法自知,与来访者共同嵌入活现中,形成双方的共谋,防御性地保护着彼此;而当共谋垮台时,也许激发出互撞,底下隐藏的恐惧和需求才得以重见天日。在理想的情况下,咨询师通过调动心智化的能力,在非言语领域进行探索,识别嵌入的活现并理解其中的意义,并与来访者交流这种理解;或是以表达性和真实性对来访者作出反应,借助情绪体验打破活现,从而使得多元化自我被容纳,之后才有机会进入整合。


在咨询关系这样一段真实却存在设置限定的关系中,来访者和咨询师以调谐的体验构建的安全小岛为基础,一同在当下探索自动产生的内部工作模型,以双方互为主体性创造出新的内隐知识。这段关系不是属于来访者或者咨询师的,而双方互相交织相遇的过程,其中充满了未知。在双人花样滑冰中任何一方不具备足够的运动能力都无法完成;而双方无法互相信任,也难以为继;而默契形成,才让我们看到了精彩纷呈的冰上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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